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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旨落定后的杜府,不论是前院、正院还是西侧院,都寂静如暗夜未明。
风里有了深秋的寒意,自门外吹来,扰动一室沉落的墨香,也翻起杜泠静手边陈旧的邸抄,是父亲旧年所攒。
密密麻麻的小字令她眼睛发酸,此刻被风打断,杜泠静闭了闭眼睛。
那日赐婚的圣旨,仿若平地惊雷。
不光她完全没有想到,整个京城都始料未及。
这桩婚事似乎毫无预兆,没人能想到原本要同邵氏联姻的杜家,突然成了侯府的姻亲。
但这“毫无预兆”中,又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。
彼时枕月楼里,茶客都惊奇陆侯怎么会和邵伯举同时出现,没人晓得他是去见谁,可她却在偏僻的楼梯间里,与那位侯爷遇了个正着。
扶在她腰间的手掌和莫名亲昵的话语......
杜泠静自问完全不认识陆侯,但那位侯爷,会不会其实认识她?
念及此,她心口暗跳了一下。
若如此,那么这奇怪的圣旨联姻或许就有了解释。
邵伯举要娶她,亲事定下之前就弄得满城风雨。陆慎如都知道,他要同邵氏打擂,也趁机借她借杜家的名声,为慧王拉拢朝臣。
手边的邸抄散发出陈旧的气味,多少朝中腥风血雨都掩藏在了细如麻的小字里。
自开国以来文臣武将互斥,引得诸多纷争。文臣以为武将拥兵过重,威胁朝堂皇权,而武将却斥文臣搅弄是非,迫害功臣良将。
文武之争历经多代非但不消,反而祸乱层出不穷。
她十一岁那年,父亲还不是阁臣,先帝尚在,永定侯府陆氏却因为文臣武将对峙僵持,险些遭遇灭门之灾。
当年以永定侯府陆氏为主帅的永定军,于宁夏与三万鞑靼大军作战,突遇险境,过半大军被困在了鞑靼腹地。陆氏请求朝廷立刻派军支援,然而朝廷却接到了鞑靼和谈之意。
朝中文臣几乎都主张和谈,虽损一时之兵,却能保得十载甚至数十载太平。但武将却群起反对,陆氏率领的永定军困在外生死不明,眼下放弃救援与鞑靼和谈,陆氏只有死路一条不说,往后永定军折损,就再也没有人能北拒鞑靼于关外了。
文臣武将顿时因主战还是主和相互攻讦起来,先帝犹豫难决。
杜泠静记得父亲当时连番上书请求先帝尽早决断,而父亲虽是文臣,却同贵勋武将一样主战,主张先派兵救援永定军,再议和谈不迟。
此事僵持了一月有余,最后先帝力扛议和之压,拨去精锐前去救援。
然而在救援兵至之前,永定军却杀出一条血路,回来了。
只是这条血路杀得太难,救援的兵又来得太晚,永定侯府陆氏一门,除了主帅老侯爷,年轻力壮的将领子弟近乎折损殆尽。彼时陆慎如的父亲、永定侯世子身中二十六箭,葬身在了染成血色的大漠里。
老侯爷虽夺回一命,却因重伤无法再上战场,只能扶持长孙陆慎如,以十三岁的年龄力担永定军主帅重任。却未能等到他及冠,老侯爷就难以支撑,撒手离去。
幸而这位年轻君侯不辱丹书铁券的使命,扛起了整个永定侯府,整个西北永定军,也扛起了王朝北拒鞑靼的整条边关。
只是经过一番血洗的永定侯府陆氏,再没可能同朝中文臣,尤其是当年一力主和的那些文臣把酒言欢。
两派互斗至此,皇上岂能不愁?
杜泠静以为,与其怀疑是陆侯早就认识了她,或者另所图谋,倒不如说这等诡异的情况,可能出自宫里让文臣武将言和的意图。
若如此,那么她唯一可能脱身的办法,就只有说服那位陆侯了。如果是他也不甘于此,正好能一起商议推脱之法。
只不过,她得先确定,他确实不认识她,圣旨并不是他的意图。
杜泠静眼睛越发酸了,她不禁起身推开门窗往外看去。
窗子刚一推开,秋风突然卷来一片叶,仿若从天而降,飘到了她的袖口上。
是竹叶。
外面的风这么大,这片竹叶却这么轻轻柔柔地飘到了她的袖间。
“泉泉,若偶尔想起了我,我会在竹林里等你。”
眼泪不知何时冒出来,啪嗒落在了竹叶上。
她拾起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里,抬脚出门。后院的墙角里,正有一丛自青州老家移来的翠竹。
只是秋霖快步跑了过来。
“姑娘要往前院去吗?”
“前院?”
杜泠静要去的是后院,但秋霖却道。
“是侯爷,侯爷来送聘,就在前院了。”
杜泠静脚下一滞。
*
杜府前院。
杜致祁看着院中满满当当的聘礼,有些恍惚。
从圣旨下来,他只觉坏了事了。
陆侯岂能不知杜家原本想要和邵氏联姻的,但现在圣旨却指了陆杜两家。
可眼下看向这位侯爷,男人着一身檀红绣宝相花锦袍,戴了镶珊瑚玉冠,此刻坐在交椅上饮茶,倒并无不悦。
杜致祁吃不准他的意思,谨慎又尴尬地道了句,“侯爷怎么亲自来了?”
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,“那自是要的。”
这句不轻不重,杜致祁更是琢磨不定了。
不想侯爷却突然开了口。
“不知姑娘近来如何?”
杜致祁一愣,陆侯问得必不是自己女儿,而是那不省心的侄女。
“她.....尚好。”
杜致祁说着尚好,心里却如翻江倒海。
杜家不光本来要和邵家联姻,他那侄女更是先跟蒋氏定过亲,又为蒋竹修守了许多年。
侯爷能不知道?
他嘴里发苦,外面小厮突然传话,“老爷,大姑娘来了。”
杜致祁一惊,下意识斥道,“侯爷同我在此说话,她来做什么?让她老实回去.......”
话没说完,突觉一旁有目光泛凉地落在他脸上。
杜致祁一时愣住,听见男人道。
“天冷风大,杜大人应该请姑娘进来吃茶。”
话音落地,杜家小厮被吓了出去。接着门帘被撩开了来,有人缓步到了门前。
陆慎如不由看过去。
她穿了一身竹青色衣裙,发间系了青绿色的飘带,人站在门前的风里,衣摆如飞,似从云深处刚刚走出来。
他看去,她恰抬起眼帘瞧了过来,羽睫轻动。
她上前低身给他行礼,“侯爷。”
男人当即扶住了她的手,她指尖发凉,握在他滚烫的掌心,似一块刚从深水中寻觅出来的玉。
只是未及他将这玉暖热半分,她已倏然收回了手,又错开半步,与他拉开了距离。
他这才看到她腕间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,穿了一片似是刚落下的竹叶。
竹叶......
男人默了默。
再打量她,短短几日里,衣衫松垮了。
本就不甚丰盈的唇色淡淡,眼下暗暗发青,而一双水眸沉沉如泉水凝冰。
男人心下一滞。
就因着圣旨要她与他成婚?她为难至此?
心头有种说不出的酸麻感。
当年她就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,他对她止不住心软,不得不放了手。
但如今,男人沉了一气,只当没看出,又勾起嘴角跟她笑了笑。
“别多礼。”
杜泠静自眼角暗暗瞧了他一眼。
莫名地,她又觉得他与她说话的语气里,有种说不出的“亲密”。
难道他真之前认识她?
然而思绪还没掠过,却听男人略微惊奇道。
“原来枕月楼那日,陆某遇到的就是姑娘。没想到与姑娘初遇是那番情形,是陆某冒犯了。”
初遇?
杜泠静一顿,垂了眼帘。
他不认识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