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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知府与齐家的恩怨,起?源于齐家香方,然而香方并非是齐家本?来的物品,所以若非必要,齐老夫人?并不打算让齐鸢知道。
但齐鸢读书太好了,竟然拿了县试案首。如今清明节在即,老夫人?想到这孩子的处境原本?就十?分怜悯,再一想若让他?不明不白地府试落第,自己的心里也?过?意不去,这才将?事情始末告诉齐鸢。
齐鸢在听?到这番话后沉默了许久。
只是他?此时的心情并非慌张气愤,而是一种面对命运重袭,情景再现的哭笑不得——六年之前,在谨身殿外,杨太傅便问过?一句同样?的话:“只要圣上余怒未消,别说这一科,便是下一科,你也?不可能被取中。祁垣,你当如何?”
齐鸢彼时心高气傲,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因言惹祸,但面对自己尊敬的杨太傅,他?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所想。
“前有符相十?上春宫皆不第,学生?年幼,别说一科落第,便是十?科落第又如何?”他?当时说完轻轻一顿,吐露狂言,“更何况学生?所学的是治世之道,非事君之道。今日学生?所言句句肺腑,并无错处。”
杨太傅闻言大惊失色,半晌后失望道:“如此,你……还是在家思过?几年吧!”
忠远伯府内忧外患,齐鸢心气高,不愿意求人?,果然选择蛰居在家,韬光养晦,一等?便是六年。
他?原想的是六年后自己乡试必定一鸣惊人?,十?六岁中举,十?七岁中进士,到时候他?仍是天下第一人?。可是谁想造化弄人?,六年后,他?没等?振翅便一命呼呜。
而更让人?无奈的是,如今他?换了身份,竟然又一次遇到这个问题。
假如不能继续科举,当如何?
当初在县学,桂提学对他?的那?句评价再次在他?脑子里响起?——那?位神童闭门不出,也?没见?什么文章现世。
齐鸢当时心神一震,随后悲哀地意识道,如果不是侥幸魂穿在小纨绔身上,自己那?六年的隐忍的确毫无意义?。
死生?之间,他?的想法的确变了。
“修身齐家,并非只有科举一途。假如孙儿注定无法通过?府试,从此不能继续科举。那?孙儿也?会?继续以纤微之名,做有意苍生?之事。”齐鸢声音微微颤抖,回答齐老夫人?,也?像是在回答六年前的杨太傅,“更何况吉凶环转,一切皆在人?为而已……”
他?说到这心绪翻涌,猛然打住。
齐老夫人?不是杨太傅,有些话不宜多说。
齐鸢深吸一口气,顺着老夫人?的话头转而道:“钱弼积怨数年,现在突然发难,应该是有什么缘故。孙儿的府试倒不必过?于忧虑,至于齐家安危,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……”
齐老夫人?见?齐鸢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,不由?惊讶道:“什么打算,说来听?听?。”
屋里的下人?已经屏退,只有他?们祖孙和许嬷嬷。许嬷嬷见?状,也?退去门窗处守着。
齐鸢拱手,趋前一步,低声道:“孙儿要买的庄子已经有了眉目。那?庄子在瓜州,虽距离府城六十?里地,但仍是江都县辖,出入不受路引约束,又紧邻码头。若真到紧要关头,我们可以假做举家出逃,实则暂居瓜州避祸。至于银钱,孙儿也?有一法,可以偷偷运些过?去。只是需要避人?耳目,数量也?不多,只够大家衣食之用。”
老夫人?这才想起?齐鸢前几天的确说过?要买庄子,吃惊道:“你那?天不是才说要买,现在竟已有眉目了?”
齐鸢道:“还未来得及跟迟兄见?面,应当差不多了。”
今天常永接他?的时候,说迟雪庄来找过?,见?齐鸢不在便让常永捎话,说齐鸢要的东西有着落了。齐鸢原本?想着明天清明约迟雪庄踏青,到时候再详细问问,没想到齐老夫人?先过?来了。
不过?这也?是早晚的事情,买庄子的钱还得靠老夫人?呢。
“瓜州虽是弹丸之地,但位置紧要,际沧海,襟大江,实则七省咽喉。”齐鸢走到书案前,将?未写完的拜帖拿开,重新铺纸磨墨,随后寥寥数笔,勾出了一张简略地图。
齐老夫人?跟过?去凝神一看,只见?扬州之北,宝应高邮等?地勾画清晰,扬州府城以南,杨子桥、瓜洲镇等?地也?显出轮廓。至于府城大门、各处卫所、河道走向,另有简略点画,不由?大吃一惊。
齐鸢几笔挥出上下几省梗概,随后将?毛笔搁置。
“瓜州避祸只是权宜之策,等?风头过?后,我们再举家搬迁。到时候权看能否办出假的文牒路引。如果能办成,那?我们可以沿运河南下。”
他?伸手,用食指在上面轻轻滑动,示意南下路线,“瓜州以南,常州、苏州非安稳之地,但从平望驿往西,去湖州,又或从嘉兴府往东,百二十?里路至松江府。这两?地的官员都是太傅门生?,为政宽和,可以投奔。若不能办出路引文牒,那?大家便乘船入海。”
齐鸢手腕轻抬,指尖随之滑动:“秋冬随风向南,直抵松江府。夏季则守风向北,若顺风杨帆而行,用不了两?旬便可直抵天津,进入……京城。”
说到这里,手指轻轻停顿,垂下睫毛,神色黯然下去。
自己若乘船顺风而行,顶多一月便能回家了。可是人?面已变,一切只能是空想。
江水三千里,何日可归乡?
齐老夫人?的内心也?不平静,舆图都是朝廷下令,由?各地官员三五年绘制一次,再上交朝廷的。虽然各地书馆都有本?地的府志县志,舆图也?会?定期刊印,但能记住南北数省山川河流,卫所设置,甚至知道沿路驿站的人?能有多少?
齐鸢的才能,不止在科举!
老夫人?只觉心中咚咚乱跳,她忽然想到另一点。
“你刚刚说府试不用过?于忧虑,是也?有什么办法吗?”
齐鸢回神,轻轻摇了摇头:“府试如何只能看运气了。不过?孙儿如今在乃园读书,倘若接连几科被黜落,褚先生?也?不会?坐视不管。先生?如今虽退隐归田,但他?还有同年及门生?在朝中做官。更何况桂提学对孙儿也?多有看重,今年府试,钱弼想要从中做手脚,也?得掂量掂量。”
现在到底跟六年前不一样?了。
六年前他?虽是少年神童,太傅门生?,但除了太傅之外并不结交其他?人?。如今他?虽是白身,却有亲朋师长相助,就连迟雪庄都在暗中帮他?做事。
齐老夫人?恍然一怔,渐渐明白过?来:“是了,这倒是老婆子的疏漏了,读书人?有同年座师,的确跟我们商户不一样?。”
她说到这里,不由?苦笑,叹了口气:“你爹之前整日攀交那?些乡绅,为的便是有朝一日,家里有什么麻烦,能得这些士绅帮忙。可这些人?哪里瞧得上咱,没事的时候他?们隔三差五哄你爹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,从他?手里哄银子,遇到了事情,却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。前些日子,你爹为了找出凶手求他?们出面给官府施压,他?们也?都避而不见?。”
齐鸢颔首道:“这也?是人?之常情,平时都是酒肉交情,如何能指望他?们雪中送炭?”
与此相比,迟雪庄这几个纨绔都是有侠心义?胆,值得深交的知己。
“孙儿德薄能鲜,好在读过?几本?书,只要能考过?府试院试,便能靠功名结交些人?脉,为家里寻得一二靠山。在此之前,家中还得指望祖母和父亲操持周旋。”齐鸢说完迟疑一下,又抬眼,脸色凝重了一些,“祖母,有句话,孙儿却是要提醒一下的。”
齐老夫人?忙道:“你尽管说。”
齐鸢犹豫了一下,低声道:“俗语云,内不避害,害方能止于内。外不就祸,祸才能拒于外。齐家如今处境虽艰,却不见?得上下里外一条心。晚生?是外人?,又不宜妄议长辈,有些事情还得祖母多加留意。”
齐老夫人?虽然听?着没头没脑的,但见?齐鸢神色郑重,显然是有不便说的隐情,便点了点头,叹气道:“好孩子,难为你准备着考试,还要操心家里这些。倒是叫做长辈的心里过?意不去了。庄子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去办,家里的账房支钱麻烦,回头我让人?给你送点梯己银子使,你以后若有人?情往来,或者上下打点需要使钱,尽管拿去便是。不够了再到我那?里取。”
说完叮嘱了几句饮食起?居的话,这才匆匆离开。
齐鸢一一应了,送走了老夫人?,自己回到桌前对着那?张简略地图怔忡半晌,末了叹息一声,将?纸撕碎,仍是拿出拜帖继续书写。
一封给洪知县,清明节洪知县应当会?放假,自己今天若能见?到知县最好,如果见?不得,那?就等?清明节后。另一封给迟雪庄,约定明天一起?踏青游船。
另一边,老夫人?回到自己的院子里,几乎立刻冷了脸,对许嬷嬷低声道:“让人?去查查,看老二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?!”
齐鸢说不敢妄议长辈,这齐府的长辈,除了她和齐方祖之外还能有谁?
二老爷家的齐旺跟钱知府的儿子厮混在一块她是知道的,只是想着齐旺到底是个孩子,一群稚儿能做什么,便也?没管。但是今天看来,恐怕二老爷也?做了吃里扒外的事情。
齐老夫人?心中暗恼,齐旺比齐鸢还大半岁,但看齐鸢的那?气度心机,却是齐旺拍马都赶不上的。
再一想,怪不得当初褚若贞已经上门退了学,齐鸢却仍要重新去拜师,如今看来,齐鸢应是看中了褚若贞的名声和人?脉,防备着今日了。而当初祠堂问话,这孩子说的“科举避祸”,竟是实话,而非搪塞自己的借口。
这人?能不动声色地早早筹谋这些,那?天恐怕也?看出了自己的防备,知道自己是不喜欢他?的。
可即便这样?,他?也?在为齐家人?打算着。魂穿至此并非他?的过?错,其实说到底,他?也?不过?是个孤身在外,举目无亲的孩子罢了。
老夫人?的心中五味杂陈,再想到刚刚齐鸢看到几样?祭祖物品时,似有千言万语不得说的神情,里面恍然也?有孩童的无助和脆弱,不由?眼眶发酸,内心涌起?一阵愧疚。
而此时,千里之外的通州驿,谢兰庭正对着齐家的东西陷入沉思。
这东西正是钱知府让他?转交给义?父的“拙作?”。
谢兰庭早就猜到所谓的“拙作?”是名画古籍。他?对这些东西不上心,因此连箱子都没开,一路带着疾驰回京。
直到通州驿时,他?想起?手下的汇报,说顺天府的小才子要去扬州,结果在通州驿被人?错抓回来,关了两?日,一时意动,干脆也?在通州驿住下,命人?去找当日的船夫。
手下出门寻访,谢兰庭一时无聊,这才让人?开了箱子,将?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。
两?名手下拿了钥匙,打开樟木箱上的铜锁,将?钱知府送给蔡相的东西一样?一样?摆出来。
第一样?是拳头大的明珠,礼单上写着来历,是从海外得的珍宝。
第二样?便是《照夜白马图》真迹,是钱弼的一位门生?所赠。
第三样?看着是巨幅字画,钱弼却只写了是扬州齐府的孝敬,没写是什么东西。
谢兰庭一看齐府便来了兴趣,见?这东西包裹得格外严实,里外都用锦布缠着,便让手下小心取出来。
他?对于书画没什么兴趣,原本?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,直到画轴被手下缓缓展开,露出一角时,谢兰庭的脸色微微一变,吃惊道:“《万壑松风图》?!”
《万壑松风图》是宋时李唐的名画,宋高宗十?分器重李唐,甚至以李唐来比唐时的大家李思训。这些对于喜欢书画之人?来说并不陌生?,然而谢兰庭并不喜欢书画。
他?对李唐之所以印象深刻,只因这人?的另一幅《采薇图》。
当今的皇帝元昭帝心胸狭隘,因为自己是庶子夺位,因此十?分忌讳旁人?议论,先是命人?几修几改本?朝史书,随后又对针砭时政的书画之作?一律禁止。
《采薇图》因画的是伯夷叔齐遁入首阳山,绝食而死的场景,被世人?认为是在讥讽一人?事二主的投降派,也?成为了禁画,不许大臣在家中私藏。后来镇国将?军唐临被问罪时,便有一条罪名便是私藏《采薇图》。
唐临死后,李唐的画作?先后失去踪迹,再也?没人?能找得到下落。
“大人?。”手下看谢兰庭脸色不对,小声问道,“这些也?要拦下吗?”
谢兰庭沉默不语,过?了许久,他?才转过?身,看着箱子摇了摇头。
“至少留一样?,这可是钱知府的孝心。”谢兰庭示意俩人?把画收起?来,看了看,又将?海外得的大明珠也?拿出来,最后留了一幅《照夜白马图》。
“那?位会?稽来的监生?还在寺庙里吗?”谢兰庭指着最后一轴画,慢吞吞道,“这次让他?画仔细点儿,再让我看出错处,银子就不给了。”
手下得令,将?《照夜白马图》收起?来,直奔京城找人?去了。
谢兰庭等?人?走后,自己又转回身,右手轻轻放在那?轴画上,神色变幻莫测。
“扬州齐府……”他?睫毛低垂,半天后喃喃念道,“齐鸢……齐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