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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外公一骨碌爬起来，打开灯，披上衣服，来到外间把门打开了。
两个穿警服的人跨进来，其中一个大眼睛警察对张外公晃了晃证件，说：“查房，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。”
这时候，另一个警察已经快步走进了里间，床是空的，他把衣柜门打开看了看，也是空的。
张外公从衣服里掏出证件，递给了这个大眼睛警察：“我是昆明朵亩刑警支队的。”
大眼睛警察接过去看了看，又打量了一下张外公：“同行啊……你咋住在这儿了？”
张外公说：“有个嫌疑犯住在这儿。”
大眼睛警察又看了看张外公的证件，好像在辨别真假，最后他把证件还给了张外公：“我们是来抓卖淫嫖娼的，例行公事，打扰了。”
另一个警察也从里间走了出来。
大眼睛警察说了句：“同行。”然后就出去了。
另一个警察恰恰是小眼睛，他看了看张外公，也出去了。
张外公朝外看去，警察带走了四五个房客，还有七八个女娃。张外公一眼就看见了刘二，他衣衫不整，脸色煞白，满眼恐惧，正跟着警察走出院门。
他一下就慌了，赶紧追了出去。院门外的巷子里停着一辆装着栏杆的面包警车，还有一辆三厢警车，都亮着警灯。
刘二已经被推上了面包车。
张外公赶紧追上了那个大眼睛警察，大声说：“这位警官，你等等！”
大眼睛警察停了下来：“啥事情？”
张外公说：“那个四川房客嫖娼了？”
大眼睛警察说：“哪个房客？”
张外公说：“耳朵有点背的那个！”
大眼睛警察说：“那个刘洪田？他不但嫖了，还睡了俩！”
张外公愣了愣，赶紧说：“他是我的一个线人，你们把他抓走了我就没法工作了啊！”
大眼睛警察说：“他撞在枪口上了，没办法。”
另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朝张外公看了看，张外公穿着一身睡衣睡裤，看上去就是个普通房客，那个人凶巴巴地喊了声：“咋了么！”
大眼睛警察对他说：“没事儿，一个同行。”
那个人这才钻进了车里。
张外公说：“能不能通融一下，把人给放了？”
大眼睛警察说：“不能。”
张外公说：“你等等，我跟你汇报一下情况——有个公司的老总失踪了，事关重大，这个人拿着受害者的手机！对了，我们应该给你们发过通报的！”
大眼睛警察说：“这样，回头你让你们单位发个情况说明来，然后你来所里找我，看看能不能把人给放了。”
张外公还想说什么，终于止住了，他说：“好好好，我马上跟昆明联系。”
警车一前一后开走了。
张外公呆呆地站着，他怎么都想不到会出现这么个突发事故。嫖娼，叫了两个女娃，这怎么都不算“情节较轻”，那么，刘二至少要被拘留10天以上，还要交5000元以下罚款，张外公甚至怀疑他根本交不出那么多罚款。
如果他被关上半个月，那一切都泡汤了。
他赶紧给赵队打了个电话，赵队说：“等天一亮，我们就给陕西发个情况说明，莫急。”
张外公看了看手机，这时候已经凌晨3点了。
挂了电话，他一丝睡意都没有了，忽然感到很饿，他回去拿上手机，然后顺着昏暗的巷道朝外走去，打算去吃点东西。他来到街上转了一圈，夜市都撤了，他只好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碗卤煮，然后就返回了旅馆。
巷道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在晃动，还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。凭着多年当警察的直觉，他马上意识到——有问题。
他快步走过去，很快就看清了，三个刚刚喝完酒的闲人正在欺负一个女娃，那女娃竟然全身赤裸，只穿了一条内裤，围着一条毯子。地上并没有看见其他衣物。
张外公明白了，这个女娃就是旅馆的“火炉”，刚才警察查房的时候，她跑掉了，躲在了巷道里，警车开走之后，她正想回去，结果遇到了这三个闲人。
三个闲人也看见了张外公，其中一个瘦子朝张外公走过来，低声说：“朝回走！要不弄球死你！”
张外公停下来，但是并没有离开，他大声说：“你们干什么呢？”
一个胖子控制着光溜溜的女娃，另一个高个子也走了过来：“大叔你是不是闲得蛋疼？”
张外公说：“我知道你们喝多了，赶紧回家睡觉去！”
高个子步步逼近过来：“你他妈算哪棵葱？”
张外公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，并没有带枪。他说：“我警告你们啊，不要惹麻烦！”
高个子已经走到张外公跟前了：“你挺霸道啊，那我们先弄你再弄她！”
张外公朝后退了一步：“你给我站住！”
高个子一拳就朝张外公打过来。
没办法了，只能打了。张外公躲过这一拳，一下搂住了高个子的腰，把他摔在了地上，“扑通”一声。张外公虽然年过半百了，但他的身体挺壮的。没想到，高个子揪住了张外公的衣领，死活不放手了。
张外公按着他，大声说：“你们不要胡来，我是警察！”
他话音刚落就感到后背一凉，经验告诉他，他被人捅了。他转过头去，果然看到那个瘦子的手里抓着一把刀，刀刃很长，一半都是血，这个瘦子可能也是第一次捅人，他有些慌，盯着张外公的眼睛，一步步朝后退去。
张外公的两只手迅速就没了力气，他松开高个子，慢慢直起身，两条腿已经站不稳了。高个子抓住时机，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，他就摔倒了，高个子麻利地爬起来，又踢了他的脑袋几脚。
张外公用手护住了头部，眼前越来越模糊。
他隐约听见一阵遥远的声音，好像那个胖子跑过来了，看来那个女娃安全了，张外公并没有看清这三个闲人的长相，根本不知道谁是谁，他只听见一个人问：“你把他捅了？”
一个人颤巍巍地说：“捅了，就捅了一下……”
一个说：“你个瓜怂！三个对一个，你为啥动刀子？”
一个说：“还谝啊，快他妈跑吧！”
一个说：“要不叫个救护车……”
一个说：“叫个球！”
然后三个人就“噔噔噔”地跑掉了，巷道里很快恢复了安静。
张外公挣扎了一下，他想爬起来，但是他不知道力气在哪儿，整个身体特别沉，就像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；又好像特别轻，就像一根羽毛。
他太累了，他不想动了，他就那么躺着，眼神越来越迷离。四周不冷，也不热，整个世界变得毫无特征，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了。
隐隐约约，他看见了他的外孙子，他刚刚学会说完整的话，他说：“外公长得像坏人！”
张外公给了他一根棒棒糖，笑眯眯地问：“现在呢？”
外孙子接过棒棒糖吃起来。
他继续问：“现在外公还像坏人吗？”
外孙子专注地舔着棒棒糖，说：“像，大坏人。”
他无奈地说：“你再说外公像坏人，我揍你了啊。”
外孙子瞪了他一眼，奶声奶气地说：“坏人敢打我，我叫警察叔叔！”
外孙子的影像越来越模糊，终于变得一片漆黑了。
张外公的眼睛半睁着，好像在眺望星空。
一个人就这么走了。
50多年的时光，被强行画上了句号。他曾经是个不上进的少年，但体育好，后来进了体校，再后来当了体育老师。为了调进公安，还给一个掌权的亲戚送过礼。当了警察之后，他直接进了刑警队，一直没有发达，现在只是个一级警督，算是主任科员。这么多年，他在外面有过三个女人，一个还为他堕过胎。为两个亲朋走过后门，不过办的事都不大。打过嫌疑人。将近30年的公安生涯里，他逮过几百名罪犯……一生瑕不掩瑜，功大于过。最后，他在另一个省，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巷道中，为了救个卖淫女付出了生命。我们应该叫他英雄。
天亮了，张外公依然躺在巷道里，身下都是血。
就算起得最早的人也还没有起来。
张外公口袋里的手机响了，那是短信，他已经听不见了。
短信是他女儿发来的，这么早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，果然，短信是这么写的：爸，祁滇的事赵队给办成了，他找他弟弟帮的忙，你回来要好好谢谢人家！
祁滇是张外公的外孙子。